从下水道到无尘室：西方清洁史的变迁

 我们享受着各种发明为现代生活带来的便利，但我们可能并不知道这些发明在多大程度上改变了这个世界。比如说，你知道你家浴室里的肥皂经历过哪些故事吗？

畅销书作家史蒂文·约翰逊，考察了若干世纪以来的创新史，追溯了现代生活六项主要技术（制冷、钟表、镜片、水净化、录音和人造光）的发展历史，以全新视角审视伟大创意的力量与回响。

这是一本现代器物史，透析人们日常使用的基本物品的起源；更是一本社会变迁史，通过日常用品的演变透视社会生活的演进。今天，就让我们来看看关于“清洁”的故事。

19世纪的芝加哥，下水道污染了供水系统

19世纪中叶的美国芝加哥，刚刚由小村庄发展成为一个大都市。由于早期冰川移动形成的巨大水域，干涸后磨平了黏土矿床，这里形成了一片广袤而异常平坦的土地。但作为人类的聚居地，这类平坦的地势却有一个巨大的劣势：不利于排水且透水能力极差。

此时的芝加哥，由于铁路和航运网络的高速发展，城市规模的扩张和居住人口的急剧增多，产生了大量亟待处理的排泄物，整个城市污水横流、疾病肆虐。

这一切污物造成的影响，不只是感官上难以忍受，而且足以使人致命。19世纪50年代，霍乱和痢疾这类流行病时有发生。1854年夏天暴发的霍乱，导致每天有60人丧生。当局尚未完全理解废物和疾病之间的关系，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认可当时占主流地位的“瘴气”理论，认定这种流行性疾病是由有毒的蒸汽引起的，在人口稠密的城市里，人们吸入的这些蒸汽有时被称为“死亡之雾”。真正的传播途径其实是排泄物里携带的细菌污染了水源，但这需要十年之后才成为传统观点。

为了清理城市、对抗疾病，芝加哥市政当局成立了下水道管理委员会，并起用了一位工程师埃利斯·切萨布鲁夫，发起了一场19世纪规模最为宏大的建设工程，将芝加哥城市建筑抬高并部分移动，为地下的排污工程挪腾出足够的空间，整个施工过程可以丝毫不影响居民生活，并最终让芝加哥成为全美第一个拥有综合性下水道系统的城市。

这个声势浩大的下水道工程，却有一个致命的缺陷：他设计的下水管道几乎全部通向城市饮用水的主要来源——芝加哥河。于是，饮用水遭到严重污染，供水系统变得恶劣不堪，由此而产生的疾病，成了维多利亚时代城市的主要杀手。

显微镜的发明让人们认识到细菌的存在

洗手和洗澡这种现代社会里最常见的清洁方式，在19世纪的欧洲，被认为是危险而致命的。医院的医生在接生婴儿的产房和研究尸体的太平间之间来回穿梭，也从未有过“洗手”这样必要的清洁工作，造成了大量产妇死于产褥热。“淋浴”的概念对于绝大多数欧洲人和美洲人来说，则更为陌生。那个时期关于卫生的普遍观点坚持认为：将身体浸入水中是一件特别不健康甚至危险的事情，用身体的污垢和油脂堵住毛孔，才可以远离疾病。甚至连医生也忠告病人“淋浴让人的脑袋充满蒸汽，它是神经和韧带的敌人，很多人沐浴后毫无例外都会得痛风”。

“……在17世纪至18世纪有关王室的描述中，你能最清楚地看到这种偏见的力量。换句话说，他们是毫不犹豫就能修得起浴室的人。伊丽莎白一世每个月勉强洗一次澡；与同时代的人相比，她可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有洁癖的人。孩提时代的路易十三在7岁之前从来没有洗过澡。赤身裸体地坐在一个水池里，不符合欧洲人的文明习惯。

让这一切发生改变，则依赖于玻璃方面的一项创新：蔡司光学工厂生产出的新型显微镜。这一技术同时成就了首批识别霍乱病菌的生物科学家，他们利用显微镜让人们了解到危及生命的疾病是源于水中的细菌，并确立了安全饮用水的标准。

在这场对抗微生物的战争中，一位名叫约翰·李尔的新泽西医生，将“次氯酸钙”这种特殊的有毒物质推上了人类生活史的舞台，这种具有潜在致命性的化学物质更多地被称为氯，当时又叫“漂白粉”。李尔做了足够多的实验，以确定将适当剂量的氯掺入水中，对人类无害，却可以使大多数细菌致命，立场坚定的李尔甚至因此遭遇了审判，但所幸最终尘埃落定，李尔完胜。此后，这项氯化技术开始作为一种标准惯例，先后在美国及全世界推广开来。

从氯化消毒到无尘室

受到氯化法的影响，水过滤技术开始在美国遍地开花，从水龙头里流出可以直接饮用的水，不再是难以想象的神话。洁净的饮用水让普通美国城市的人口总死亡率下降了43%，婴儿死亡率下降了74%。

“……让我们稍停片刻，好好想一下这些数字的非凡意义，将它们从公共卫生干巴巴的数据中提出来，转换成鲜活的生命体验。直到20世纪，如果你已为人父母，那么你必须面对一个很大的可能，就是你的孩子中至少有一个会早夭。我们能够面对的或许是最令人痛苦的人生经历——失去孩子，其实只是我们习以为常的事情之一。今天，至少在发达国家中，这种以前习以为常的事情变得极为罕见。让自己的孩子远离伤害，这种最基本的生存挑战获得了显著的改善，部分是由于大规模工程项目的实施，部分是由于次氯酸钙化合物和非常小的细菌之间看不见的相互碰撞。这次革命幕后的那些人没有大发其财，绝大多数甚至默默无闻。但是他们在我们生命中留下的印迹，很多方面甚至比爱迪生、洛克菲勒或福特的遗产更为深刻。”

伴随着清洁技术在公共卫生领域的发展，20世纪的卫生产品逐渐向私密空间拓展，催生了一系列家用清洁产品及知名品牌，比如高乐氏、棕榄肥皂、李施德林，以及一种名叫奥德诺的流行止汗剂。人们逐渐摆脱了“水是危险而不健康的”这种陈旧的观念，取而代之的是对自身携带细菌的认识，和使用清洁产品消灭细菌的方法。

进入21世纪后，随着计算机技术的高速发展，人们开始着手将新创意和新技术用于清洁领域的研究，为了制造无污染的计算机芯片，人们建成了无菌无尘的洁净工厂，在这里，每个人都是一团肮脏的尘埃，皮肤、毛囊、黏液……都可能威胁到即将问世的计算机芯片，甚至连洗手用的香皂，都太脏了。

“……一个人站在这种无尘室里，思绪自然而然会飘向埋在城市街道底下的下水道，它和无尘室是清洁史上的两个极端。为了构建现代社会，我们不得不创建一个超乎想象的处理空间，一条地下污秽之河，然后将其与日常生活隔离开来。同时，为了推动数字革命，我们不得不创建一个超洁净的环境，然后再次将其与日常生活隔离开来。我们从没想过要去参观这些环境，因此它们也总是存在于我们的意识之外。我们赞叹因它们而成为可能的各种事物，例如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以及越来越强大的计算机，但是我们不会赞叹下水道和无尘室本身。然而，在我们的生活里，它们带来的成就无所不在。”

漂白粉与比基尼：你想象不到的联系

氯化法还带来了意想不到的乐趣。“一战”之后的美国，休养生息，一万个加氯消毒的公共浴池和游泳池开张营业。学习游泳成了人生的必经阶段。在这样的和平时期，新的水上公共空间成为对抗旧式风俗习惯的最前沿。在市立游泳池兴起之前，游泳的女性通常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就像去坐雪橇。到20世纪20年代中期，女性开始暴露膝盖以下的腿。几年之后，领口更低的单件套装出现了。30年代，露背套装开始出现，紧随其后的是两件式套装，也就是后来风靡全球的比基尼。

“……总计下来，在20世纪20年代至40年代之间，一个女人的大腿、臀围、双肩、腹部、后背和胸围全都可以公开展示了。”历史学家杰夫·威尔茨在他论述游泳的社会历史著作《众说纷纭的水》一书中这样写道。20世纪初，普通女性泳装需要10码布料，到30年代末，1码就足够用了。我们通常认为，20世纪60年代这段时期多变的文化思潮导致日常着装发生了最显著的变化。但是，与两次世界大战期间女性身体的暴露速度相比，60年代的变化相形见绌。当然，即便没有游泳池的兴起，时尚女装也会找到另外一条暴露的途径，但是或许不可能发生得这么快速。毫无疑问，当约翰·李尔将氯倒入泽西城水库的时候，在他脑海里，游泳女性暴露的大腿并不是他关注的重点；但是就像蜂鸟的翅膀一样，一个领域里的某种变化引发了不同生存秩序里表面看来似乎毫无关联的另一种变化。

从上万亿个细菌被次氯酸钙杀死，而不知什么缘故，20年之后，人们对女性身体暴露的基本态度发生了彻底的改变。众多文化思潮风起云涌，并不是氯化法的使用单方面转变了时尚女装；使泳装变得越来越小的，是聚合在一起的众多社会和技术力量，其中包括早期女权主义的各种潮流，好莱坞电影镜头下的偶像崇拜，更不用说还有着装更为前卫大胆的个别明星。但是，如果游泳没有成为一项大规模的休闲活动，那些时装也就失去了它们主要的展示舞台之一。而且，其他诠释手段通常进入了媒体领域，影响广泛。大街上随便问一个人，推动时尚女装发展的因素是什么，他们自然而然会提到好莱坞或时尚杂志。但是，没有几个人会提到次氯酸钙。

从被视为危险和肮脏的象征，到公共领域和私密空间的系统化清洁，水在次氯酸钙的协助下完成了世界范围的卫生革命，也同样革新了人类的思想文明。充分展示女性曲线美的比基尼之所以能风靡全球，何尝不是得益于此？